病父西去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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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离开我们十几天了,同二十年前离开我们的母亲一起,躺在那个山坡上。
丧事办完之后的那几天,每晚很早就睡,一沾枕头就睡着。随后,睡得越来越晚,有时到夜里三、四点还醒着,或者不到五点就醒了,做很多的梦,都是父亲的身影。
我的内心是痛苦难过的,却又是诧异平静的,仿佛父亲并没有离开我们,医院ICU的3号床,等着我们回去一天一次的探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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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四五年前患上脑梗,一直都是自己买点药吃吃。年3、4月间,病情开始恶化,先是腿脚不灵便,接着是吞咽功能下降。
5月下旬,好医院住院治疗,已经出现较大面积脑梗死,需要靠轮椅活动。这是我到广州工作6年间, 次来广州,护着他在珠江边走走,很是开心,爷俩抱在一起拍了照片。住院不到一个星期,喊着出院回家,拗不过他,领一大堆药回家。到了6月初,又带他 次乘高铁去我的新工作地点南宁,早晚推他坐着轮椅去卫生队理疗,傍晚就去江边散散心,顺便锻炼锻炼脚力,扶着栏杆在凉亭里慢慢走上20来米。大哥也挤出时间来南宁陪伴,然后又把他接回老家。
8月底的时候,父亲双腿退化严重,只能在房间里简单、艰难、缓慢地挪步。医院治疗脑梗很厉害,破天荒主动打电话给我们要求去长沙治疗。我们不管三 十一,先带他赶到长沙,结果住了两天宾馆、托了不少关系才终于住进病房。治疗之初,父亲还算配合,一个星期后发现与在广州的治疗方式并无大的区别,最想解决的说话和走路的问题依然没有办法,用笔在记事本上大发了一通脾气后闹着要出院,我们连哄带劝,旁边的病友也劝,终于住到医生因为床位紧张要求我们回去为止,前后18天时间,二哥也请了年假过来长沙陪伴老父,接他出院,送他回家。
到了年底,父亲基本不能自理了,需要卧床。今年元旦的时候,我们就给他从网上买了张全电动护理床,他很喜欢,躺在上面自己按按钮前后左右、上上下下摆弄。元旦一过,病情进一步恶化,出现头晕气喘问题,而且已经有七天没有解大便,医院呼吸科,说是呼吸道感染,对父亲这种吞咽功能退化的病人来说很危险。治疗一个星期后,肠胃堵塞的问题得到了解决,呼吸道感染问题稍有好转,他又闹着要回家,只好又把接回去。可能天气变冷的原因,回家当天晚上,呼吸极度困难,又再被紧急医院,这一进院就是近8个月。
元月24号晚,因使用安定药物,父亲睡着不醒,自主呼吸功能下降,出现 化碳中毒昏迷,医院紧急在普通病房展开急救,把父亲拉了回来。此时,我在遥远的北京,心急如焚地等消息。25号,我以最快方式赶回的时候,父亲已经嘴里、身上到处插着管子,病房里放着呼吸机和其他医疗监控设备。父亲抓着我的手不放,眼睛盯着我的脸不放,在我手心里写字,我连猜带蒙近半小时,才明白他写的是背痛两个字,赶紧让护士帮他翻身。这一夜, 次为父亲彻夜不眠,盯着监控器,注意父亲的呼吸状况,隔段时间叫护士换药翻身,生怕有什么闪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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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医院安排父亲住进ICU。
在ICU的前10天,医生希望能帮父亲脱离呼吸机,让他自主呼吸,几次试图把口中的有创呼吸管拔下来,可每次又不得不再装上去,使得父亲甚是痛苦,我们也很心痛。后来,医生建议我医院ICU去试试。征得父亲的同意,我们冒着很大的风险医院ICU,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,依旧脱不了呼吸机的帮助。住了6天,做了气管切开手术,医院ICU床位空出来,又冒着很大的风险把他接回,住在3号病床。
这以后,就不再折腾,因为折腾也起不到更好的作用,反而徒增痛苦、凭添风险。
这以后,父亲成了3号床病人,口不能言,腿不能动,前后8个月余,仅靠着呼吸机和各种药物坚强地抵抗着。我们,成了3号床病人家属,每日一次探望,每次30分钟见面,因为心中的愧疚和不舍使劲地坚持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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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躺在ICU的3号床上,浑身插着好多的管子,喉咙里也插着呼吸管,床的周边摆满了医疗器械,这些在代替他、帮助他,也在证明他,依然还在斗争着,没有放弃……
每次我回去探望,当我还站在病房的门口时,父亲就看见了我,向我伸出他的左手,无声地召唤我。我赶紧走上前,握住父亲的手,用力地搓揉。父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,但却依然很有力气,使劲地拽拉我的手,然后又向我比划一个“ok”的手势。父亲的眼睛蓝里带点昏黄的浊,盯着我,默默地盯着我,仿佛想要告诉我什么。我问他难受吗,他就眨眨眼,让他配合治疗,他也是眨眨眼,说等他好起来就转到普通病房,他还是眨眨眼。偶尔,他也摇摇头,是医生说让他转院的时候……
我们时常打电话给医生了解父亲治疗情况,病情时好时坏、时急时缓,有几次看着似乎好转了,突然急转直下,甚至于需要抢救。有一回出现尿崩症,一天排尿毫升,医生也无法准确判断病因,说要做磁共振检查才好判断。可是,做磁共振最少要半小时以上,父亲现在连呼吸机都脱不下来,风险太大,而且他对做磁共振已经有了恐惧感。幸好,用过激素药之后,尿崩症被止住了。
来医生说,父亲安静多了,不再胡乱发脾气,不再敲病床扶手,不再用手去拔扯口鼻上插的管子,也不闹着让护士帮他翻身或侧身,也不拿笔写字了,就这么静静地躺着,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安排。当我问父亲来ICU几天了,他伸出两根指头,意思是说两个月了,我又问他今天几号,他又用两根指头勾了勾,还很明白表示是11号。我在猜想,他不再吵闹,是因为用心在数日子、记日期,生怕一激动忘了今夕何夕……
往常,父亲是个不妥协的人,从来没有向命运低头,抗争了一辈子,挣扎了一辈子,与天斗,与地斗,与人斗,与自己斗,没有哪怕一刻地停歇过,有时候斗赢过,更多时候是斗输的,可就算如此,他也没有认输过。就算是病后,腿脚功能日渐退坏的情况下,也不让我们扶着走,更不愿我们买个轮椅推着走;哪怕是住着院,有一点好转就嚷着回家,医院治疗;即使是躺在ICU了,拍床栏、摔本子、扯管子,闹着要转普通病房,要回家……。
似乎突然有一天,父亲安静下来,好似配合了、接受了,又好似认输了、妥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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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月底,父亲身体机能下降很大,须臾离不开呼吸机,全身只有左手可以举起来,以及眼睛可以转动,意识倒还清醒,有人探视时,他会举手示意,伸出大拇指表示感谢。但是,情绪却又急躁起来,闹着要回家,甚至用仅有的力气去拔呼吸机的管子。
我们心知肚明,我们无可奈何,我们左右为难!遵循父亲的心愿,就应当把他接回家;接父亲回家,就意味着放弃治疗;继续在ICU,就注定痛苦煎熬到 。
后来,我们也想通了:人固有一死,与其毫无希望受尽折磨地艰难喘息,不若不留遗憾保有尊严地坦然面对;生命就是一场永不再见的告别,无论怎样努力与不舍,告别之日还是会如期而临。
后来,我们也释然了:我们放手,父亲解脱,他的灵魂和肉体困在病床上已经太久,我们把他接回家,家的味道、亲人围绕,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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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9日,我们选了个晴朗的日子,把父亲接回了家。
医生给了很不乐观的判断,认为父亲离开呼吸机几个小时就会窒息。
我们用手动呼吸皮囊替代呼吸机,每分钟捏放15次,6个人24小时轮流值班,用尽全力想把父亲多挽留一会。父亲生命力也异常顽强,竟然继续坚持了2个夜晚3个白昼,远超医生的预期。
但是,父亲还是走了,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们,去了那自由的天国,去了那无病无痛无灾的极乐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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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的一辈子有长有短,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时光异常漫长,怎么挥霍也用不尽,只有到了剩下的时间只能以天计、以时计、以分计的时候,才会明白怎么留也留不住。
当人们老了、病了,连回忆往事都十分吃力,哪里还有精力气力去抵抗时间无情的拽扯,任凭生命小舟随时沉没于大海。
所以,莫等待,莫等时光来困锁,莫等灾病来侵蚀,莫等遗憾来纠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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病父西去,此为祭!
黄一竹